《天山景物记》是怎样写出来的18

一

五十年代上半期，中国作家协会驻会作家中，有一批被称为“少壮派”的中年作家住在北京安定门外的一栋楼房里，我也是其中的一个。我们之间非常团结的，互相帮助，互相关心，经常在一起谈深入生活，谈创作，就象长河中的波涛激荡起一朵朵浪花似的，显得很活跃。

一九五四年冬，我写完了反映铁路工人生活的长篇小说《钢铁动脉》，正准备下去继续深入生活。到什么地方去好呢？我身体健壮，年末四十，很有条件到艰苦的地区去经受锻炼。秦兆阳同志给我出主意，建议我到新疆去，我接受了他的意见。一九五五年初，不顾气候严寒，我抱着一股火样的热情扑向祖国的西北边疆。

二

我到达新疆乌鲁木齐时，正是春节刚过。举目四望，漫天大雪，大地银装素裹，冰花串串。近郊的妖魔山云蒸雾蔚，远处公格尔峰闪耀着刺眼的雪光。我以喜悦的心情第一次领略到西北边疆严寒的风雪和奇丽的风光。

我到达乌鲁木齐，第一位接见我的是新疆军区政治部主任曾涤同志，他给了我亲切的指导。新疆幅员辽阔，他建议我先在“面”上看看，然后找个“点”扎下去。于是，我就开始展翅飞翔于天山南北。

我通过达坂城天山山口先去新疆南部，第一眼看到的是极富诗情画意的“天山脚下马双双”。然后，我渡过开都河，穿过孔雀河边的铁门关，沿着南疆塔克拉玛干大戈壁边缘的半月形地带，经过满郊梨花的库尔勒、古战场轮台和龟兹古国，到达昆仑山脚下的维吾尔族古都喀什城。这一带，雪水溶溶，绿洲片片，是盛产瓜果鱼米的“塞外江南”。

喀什噶尔河从昆仑山流向喀什城，给这座维吾尔族古都增添了光彩，得到充沛水量灌溉的色满区农田，棉麦丰收，帕米尔高原下牧群如云，香妃①墓市集的人海如潮。边疆兄弟民族富于特色的生活风貌，在我心中培育了一朵艺术的花蕾。

然后，我折向新疆北部，到了“苹果之乡”的伊犁。天山的雪水灌注伊犁河，河水清澈，雪浪滔滔，河岸两旁开满了苹果花。伊犁市街洁净无尘，路旁钻天杨排立，树下渠水淙淙，由围墙的洞穴流入千家万户，家家庭院花香果甜。这是祖国西北边疆最幽美的一座城市。在这座城市里，我过了一个少数民族的“库尔班”节，赴过几家人家摆满了蜜饯、水果和大块羊肉的盛宴。而且，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，我参加了一对哈萨克族青年的婚礼。人们围坐在苹果园中色彩鲜艳的地毡上，弹琴、唱歌、跳舞，一曲终了，大家在欢笑中伸手采摘头上的苹果，背着手在身后的水渠里洗净，吃早熟的苹果下酒。我衰心地祝福了这对新婚夫妇的美满生活。

在喀什时我心中培育的花蕾，到了伊犁河边就象苹果花似的开放了。我急于要熟悉边疆，歌唱边疆。这时，已是盛夏季节，在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的翻译同志陪同下，我以十分好的心情进入了天山千里牧场。

三

沿着伊犁河谷经过巩乃斯和新源，进入天山千里夏季牧场，雪山冰峰环绕，草原碧绿如海，彤云朵朵，凉风习习，戈壁滩的暑气全消。

我们是骑着伊犁出产的哈萨克名马进入天山夏季牧场的，攀越天山，在崎岖山路上如履平地。进入天山，只见雪水汇流，飞瀑腾空，浓密的雪岭云杉遮天蔽日，一碧如洗的夏季牧场，沿途帐篷点点，大片的牧群似乎正跟着低垂的云彩一块儿移动。

途中，我们遇到了军垦部队的牧羊老战士。这些老战士是经过南征北战的，现在为了建设社会主义落户新疆，在天山放羊。他们热爱祖国边疆，热爱少数民族地区的生活。这时，刚过建军节，老战士们热情地拦住我们同享从山外送来的节日食品。他们娓娓动听地给我们讲有关天山牧场的故事、哈萨克牧民的生活和传统。

千里牧场辽阔无边。每天黄昏，当我们的马儿走向一片雪白的帐篷群的时候，在嘚嘚的马蹄声中，就会有银饰叮噹的哈萨克姑娘跑出帐篷来迎接我们，扶我们下马，拉我们进帐篷作客。

草原的黄昏，三脚架上的铜壶在兹兹地响。好客的哈萨克牧民为我们在地上铺设餐巾，摆上喷香的奶油拌炒小米、马肠、羊肉和奶茶，热情地款待我们。

客人到来的消息，象风似的传遍草原。夜幕降临，周围几十里的牧民们都带着乐器骑马赶来和我们相见，举行欢乐的晚会，篝火映红了帐篷、草原和牧群。他们弹冬不拉，唱牧歌，跳哈萨克舞，一直到星汉②西斜，才尽欢而散。

四

我在新疆深入生活两年后，于一九五六年秋天回到北京。那时，我刚满四十岁，头戴维吾尔族小圆花帽，身穿粉红色镶花边的衣服，出现在北京街头，即使熟人见面，也不敢相认。我就是这样怀着喜悦的心情，带着牧草的芳香回到首都来的。

游子归来，带着一种如饥似渴的心情急于要会见亲友。我见到了原先在安定门相处的同志和朋友，他们很多都调动工作了。我去看望曾热情鼓励我去新疆的秦兆阳同志。那时，老秦已调任《人民文学》副主编。他一见我就开口要我给他一篇描写新疆景物的文章。当时，我还有点犹豫，祖国边疆生活素材很丰富，为什么光要写景物的文章呢？但老秦极力说服我，他说，写边疆景物就是歌颂祖国山河的伟大壮丽。

回到家里，天山牧场的景物和人物一一涌上我的心头，一动笔，象骏马奔驰，再也勒不住。于是一口气就写成了《天山景物记》。

五

我写《天山景物记》是出于对祖国边疆的热爱。至今我不是念念不忘喀什丰饶的田野和伊犁长街的流水绿树，不忘浩淼的博斯腾湖和碧绿的天山牧场。我之所以对祖国西北边疆产生如此永不褪色的感情，是由于我熟悉那个地方的生活和怀念那个地方的人们。直到现在，新疆的友人给我寄来的片言只语，我都十分珍视；不论我走到哪里，只要一听见那悠扬的维吾尔族音乐，我就动情。呵，新疆，你是我心中永开不败的鲜花！

一个作家热爱生活，他的作品出之于感情的自然流露，才会有光彩。让作家们发挥他的写作特长和对生活中某一方面的喜爱，让他们的笔自由驰骋，而不是“按牛喝水”，就会避免言不由衷，千篇一律，就会产生各种流派，形成不同的风格。

如果把文学作品比作鲜花，就应该有茉莉的清新，兰花的幽远，腊梅的浓郁；应该有迎春的嫩黄、白莲的素雅、玫瑰的紫红。有了这各种香和色，才能构成祖国春天的百花齐放。

六

《天山景物记》是以写景为主的。作家写景是为了抒情。景，是自然界的存在；写景，要通过作家的感受再现于作品。它除了自然的美以外，还包含着作家心灵的感情的美。情由景所生，景为情所注。如果不是我想要了解并表现兄弟民族牧民的生活，我是不会上天山牧场去的。有人，才能产生感情，才能对景生情，才能写景。为什么我对山有“凝脂”的感觉，为什么我对哈萨克族古代少女“滴泪成湖”的传说那么注意？这还不是由于祖国的壮丽和牧民解放前后生活的对比，触动了我的心灵而产生的感情吗！是这种从生活中产生的对伟大祖国，对社会主义幸福生活的感受，对边疆牧民的兄弟般的爱，促使我写了这篇《天山景物记》。

一个作家，有时要象钻机那么固定一点上，顽强地深钻，有时也要象蜜蜂那样辛勤飞翔在百花间采花酿蜜。

如果我没有去过喀什的丰饶的田野，如果我没有去过苹果之乡的伊犁河谷，我是不可能写出《天山景物记》这篇散文来的。边疆的辽阔壮丽给我开阔了眼界，扩展了心胸，我心中充满了对祖国西北边疆的甜蜜、沉醉之情；有了喀什原野和伊犁河谷的衬托，天山千里牧场就象一块碧玉嵌镶在南疆和北疆之间，更加晶莹美丽，给我以鲜明的印象和美好的感觉。

生活是创作的源泉，没有生活，就没有创作。热爱生活，以饱满的感情从生活中去吸取丰富的营养，才能写出有生命力的文章来，这是我从《天山景物记》的创作过程中所获得的一点体会。

①香妃（公元？—1788）维吾尔族。乾隆二十五年入宫，初封贵人，升为嫔，又晋封为妃。近人孟森著《香妃考实》考定为即《清史稿后妃传》中的容妃。

②天河，银河。曹操《步出夏门行》：“日月之行，若出其中。星汉灿烂，若出其里。”